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:焦虑症康复训练日记|三明治
作者|佳宝
编辑|渡水崖
01
医生推开急诊室的门,翻着体检报告,一脸疑惑:“心电图,X光,血检……一切都很正常啊。”
“连心电图都正常么?”我赶忙追问,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。
早上,服下抗焦虑药几小时后,我的心跳骤然加速,四肢隐隐发麻。低头看向运动手表,心率在60和100之间不断飘移。眼前开始发黑,呼吸也变得困难,我摸索着拿起手机,生平第一次按下911,正准备拨打的一瞬间症状突然消散了。
如此反复了几次,我还是去了急诊室。检查结果颗粒无收。
接下来的一周里,那种令人窒息的晕厥感不请自来。有时在走路时,有时在用餐中,症状潮水般突然涌来,停留片刻后又悄然退去。毫无规律和预兆。
我向开药的医生寻求建议,对方回答:“这就是典型的惊恐发作,更说明你需要按时服药。” 对治疗惊恐的药产生了惊恐,我无力地躺在床上,一躺就是数小时。
仅仅两周前,我还能每天在雪场滑行六小时,与一同考教练资格证的组员击掌欢呼,哼着小曲开车穿过盘山公路回家。两周后,我像个废人,在床上瞪着窗外逐渐转暖的春景,心中的恐惧像一只被枕头压住的猫,偶尔发出微弱而尖锐的呼喊。
我怎么了?谁来救救我?
02
从两年前开始,心中郁结时便出门跑步。
之前是跑八百米都要命的沙发马铃薯,疫情期间无事可做,慢慢养成了跑步的习惯。除了强身健体,跑步竟然能令人外向。来美国多年,一直饱受不能融入的困扰,但路上迎面而来的跑者,不论男女老少,神色平常还是气喘吁吁,总会对你报以鼓励的微笑。有时偷偷把前方的人当成配速员,心无旁贷跟着人家跑,而后突然发现对方在岔路口转弯了,心中不禁遗憾又感恩;回过头,身后的人竟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,忍不住觉得好笑。在一条路线上的跑者仿佛成为无声的盟友,如同人生之路,没有人可以永久陪伴,但短暂的也可以是甜蜜的。
比起开车,跑步迫使人放慢脚步,察觉周围的一草一木。雨后天际的彩虹,边跑边盯着看,便平白无故产生一种彩虹为你出现的错觉;傍晚围着足球场跑,让人回忆起童年的晚上,在幽蓝的天空下肆意大喊大笑;深秋时节,脚踩在一簇簇堆叠的落叶上,淅沥的响声带着雨季的潮湿,从脚底渗入全身;夏天踏进丛林,仰头看绿荫遮蔽,能聆听到风中摇曳的枝桠,那种独特的,向你打招呼的声音。
听着音乐跑步,有种接近冥想的状态。现实既在眼前延展游走,又仿佛隔了一层。你始终忠于自己的呼吸,步伐与节奏。沿途的风景好像在脑海里冒出的泡泡,把人拽入瞬间的出神,又被轻巧地剥落。身体通过释放疲惫或疼痛的信号与大脑交流,使你意识到,即便自己的身体,也并非总能如你所愿被驾驭。“我既不是我的反应,也不是我的情绪”的形而上学在此刻得到切身的体现。
好像不论发生什么,跑一场步便像下一场雨,冲刷走纷扰的思绪,留下一片清新的空白。
足球场夜跑拉伸
03
我的心理医生曾说:“羞耻和犯错是两种不同的感受。一个犯错的人不一定会感到羞耻,他们或许会难为情,但他们相信错误是可以更正的。羞耻的人认为一些关于他们的部分生而有之,永远无法更正。他们不为某件事,而为他们本身的存在感到羞耻。”
“有点像圣经中原罪的概念。”她这么总结道。
我不信教,甚至认为宗教有点像当代职场:先指责你的不足,而后利用你渴望认同的弱点榨取你的劳动。然而,几年前在亚特兰大读书时,我对宗教的体验并非如此。来到美国的第一周,住在教堂的寄宿家庭里,一对年轻夫妇带着我游览城市,采购日用品,办理入学手续,甚至帮我在新公寓里组装了一张宜家的木架床。
记得乘车从机场到他们家的路上,因为第一次漂洋过海,我紧张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回应他们的问候。但两人丝毫没有介意,安静地继续开车。那天亚特兰大下着雨,雨点啪啪打在窗上,车里播放着美国南部的乡村音乐。那一刻我突然放松下来,看着窗上雨水缓缓流下的痕迹,意识到我终于要开始这段期待已久的冒险之旅了。
在全新而陌生的国度,教堂帮助初来乍到的各种人落下脚来。第一学期,我和室友挤在二十多平米的单间,每晚轮流做四人份的饭给当晚和第二天;超市里最便宜的炒锅沉甸甸的,外加满满一锅饭的重量,一个学期下来小臂都粗壮了一圈。有时做完饭来不及扒两口,便到书桌前开始读当天厚厚一沓作业;夜里,公寓窗外的剧院闪烁着霓虹灯,街上车流熙熙攘攘,我在天书般的法庭案件或思想史里昏昏欲睡,室友在我背后播着龙门客栈,耳机里漏出来的方言仿佛来自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。
记得那时经常往本系的实验中心跑,忐忑地等候在每一位教授的办公室外,期望能得到一个助研职位。实验中心的隔壁是学校的纪念品店,两层楼摆满了学校标志的金色商品:金色的水杯,金色的橄榄球,金色的文化衫……公立学校里本地白人学生居多,有时一楼咖啡厅一阵喧嚣,十几人嬉笑推搡着进来,披着兄弟姐妹会的长袍,又急风骤雨似的离去。那时心底升起一点格格不入的失落,很快转为妄想般的祈祷:请给我一份助研职位吧!这样我就能买得起金色的水杯和文化衫,一楼的咖啡,食堂的饭菜……这样我就能过上真正幸福的留学生活!
祈祷竟然奏效了。
得到助研职位的那个暑假,我收起了厨房那口沉甸甸的炒锅;每天去实验室的路上,买一杯纪念品店的咖啡;新工位周围的面孔还没认全,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下一个目标:报驾校,在二手交易网站上找车。
第一次交易的对象是两个土耳其人,急于出手一辆价格低廉,但车况极佳的本田。手续办到一半,对方说因为帮人卖车,凑不齐文件;我听着可疑,坚决不同意。对方便要求面谈。
面谈约在了一个商场。尽管人来人往,对方却要求在地下一层的角落见面。想到坊间对西亚人的传闻,我没出息地不想交易了。两个一同前来壮胆的实验室朋友拍拍我:“我们去吧,二十分钟后没回来你就报警。” 不知是不是吓傻了,我竟恬不知耻愣在原地让他们走了。
五分钟后朋友们就回来了,满脸阴沉。
“怎么了?有事没?文件拿到了?”我连珠炮似的发问,恨不得猛摇他们的肩膀,把答案摇出来。
两人绷不住了,哈哈大笑了一分钟:“人家把文件甩给我们看了,清清白白,说我们看不起人不卖车了。” 很快我喜欢加戏的癖好就传遍实验室。大家一边揶揄,一边也总在我哭天喊地时送来及时的帮助和安慰。
暑假结束时,几番折腾我终于拿着驾照买到一辆开过一万英里的卡罗拉。记得开车回家那天,下着倾盆暴雨,我绕过高速哆哆嗦嗦地把二十分钟的路程开出一小时。倒车进入出租屋后院时,摇下车窗,朋友们站在屋檐下夸张地呼喊鼓掌。挂挡熄火的一瞬间,在充斥着不明气味的旧座椅上,我朝她们翻了个白眼,心里偷乐着长吁一口气。
04
因为有车代步,我搬到了城市南边的黑人历史区,一百五十平的大平层,月租只需要城区的一半。新的学期,我加入了“转码”学计算机的大流。每周在实验室工作二十小时,修两个专业的课程,有时凌晨两点开回家,看到对面的街道被二十辆警车围堵,旋转的红蓝光柱仿佛令人置身在电影之中。
课业不重时,偶尔还和实验室的朋友们吃火锅打牌,输的人站成一排,跟着游戏画面跳舞,其余人一边录像一边笑得四仰八叉。和寄宿家庭的聚餐逐渐减少,圣诞节的聚会也被外出旅游取代,但圣莫尼卡的夕阳海滩和大峡谷的崎岖红岩,也确实胜过在屋里围着篝火烤饼干。学期中,还是在教堂参加了一场典礼,志愿者齐声唱了那首This land is your land(《这是你我的土地》):
When the sun come shining, then I was strolling
And the wheat fields waving, and the dust clouds rolling
The voice was chanting as the fog was lifting
This land was made for you and me
心中突然充满悸动。想到刚来美国时,发烧了才舍得在学校餐厅吃十刀一顿的简餐。而生活在肉眼可见地变好,我需要做的就是继续不顾一切地向前。
转码非常痛苦。最基础的课,期末考试只有30分。计算机系很多科班出身的学生,有的在国际竞赛获奖,有的平日爱好证明数学定理;时间久了,一种“冒名顶替”的羞耻感萦绕上心头,又不肯轻易认输,凭着一股惯性往前冲。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和实验室的朋友们见面了,甚至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踏上了同样独行的道路。
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。
被找实习压得喘不过气时,我受邀请去了一间不同的教堂。这间教堂有很多年轻人,入场时舞台上的乐队唱着摇滚。那天的礼拜主题是《约拿书》:上帝派遣约拿执行任务,但约拿乘船逃跑。途中船遇到风暴,水手将约拿抛入海里,被上帝派来的大鱼吞食。约拿在鱼腹中忏悔,最后被吐出,回到岸上完成了任务。
之后一个女孩上台分享自己的故事:为了骗取大学奖学金,她伪造了自己的族裔。之后的四年,她不得不在朋友间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,甚至为此不再交朋友。有一天,她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大鱼的腹中。在顺利毕业和自首入狱之间挣扎许久,女孩选择了后者。
出乎女孩意料的是,奖学金办公室的员工听完她的忏悔,说:“我什么也没听到。你走吧。”
走出教堂时,室外阳光刺眼。想到那些愿意为我铤而走险去和“罪犯”交涉的朋友们,想到带着我忙前忙后全无所图的寄宿家庭夫妇,真的是“不懈的奋斗”给了我更好的生活,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同时找到了家和自由么?
我坐在台阶上默默哭了一小会,接受了不转码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。突然电话铃响了,一家昨天面得很差的大公司打来电话:“恭喜你,通过了我们的面试。”
05
从南部搬来西雅图入职公司,第一件不适应的事情是,电梯间里没人会询问你想去几楼并帮你按上。
科技业的一切都比南部小城要快太多。工作头两年,经常加班到深夜,做其他人没兴趣的脏活,开组会被老板骂:“这个开发的功能简直是垃圾。” 会后又找我私聊:“我真的看不出来你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。”
仿佛在众目睽睽中被捉住的冒牌货,我在会议室里如坐针毡。日后工作只能更加小心,生怕露出马脚。
西雅图的华人似乎十个有九都在科技业,不论与新认识的人还是老同学聚餐,话题多半围绕着哪家厂包裹大,谁又火箭升职,买房应该选哪个区。记得第二年晋升时,心里没有半分高兴,只觉得终于甩掉了身后无时无刻不在追赶的一只无形的野兽,可以喘口气歇一会了。
在沿着湖畔的各色餐厅和咖啡馆里,人们谈论着影响力,业务范畴,个人品牌,交际圈...…机器般坚毅的执行力是公认的美德,不能清晰定义和客观量化的讨论是浪费时间,创业者与投资人反复唾弃人类的疲惫,情绪化和犯错,从中发掘自动化和进步的机会。在这里,低效是一种原罪。
被甩掉的野兽似乎没有给我太久的喘息,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。这一轮要藏起的马脚似乎更多,要站对阵营,揣摩心思,善斗,有野心..……工作之余与朋友们聚餐,我试探着询问类似的苦恼,没有回应后立马缩回了安全的话题圈:是走管理还是技术路线更好?最近新开的日料店好吃吗?夏威夷哪个岛更好玩?有时感到烦乱无措,便花更多时间网购,甚至连等折扣季和凑单的耐心也全无,想要的东西必须立刻得到,仿佛可以凭此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。
工作的七年一晃而过,每天的伪装仿佛滴进池子里的一滴水,经年累月的蓄水愈发难以承受。
心理医生问我,“有没有考虑过辞职?”
“不可能,那样我就没有家了。”我几乎条件反射似的回答。
06
小学时,有一年因为老屋拆迁,我和爸爸借住在爷爷家,妈妈搬去别的地方。记得分别那天,妈妈帮我们安置行李时显得格外卖力,仿佛一旦停下便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摆;而爷爷奶奶始终只对爸爸嘘寒问暖,当我和妈妈是隐形人。
每天清晨,我被奶奶“啪”地三声抽在背上的巴掌惊醒,快速起床穿衣洗漱,去厨房帮忙准备早饭。一切快就绪,奶奶才惦着脚尖走进爸爸的房间,俯身轻声问他想不想再睡一会。
一天晚上,我和爸爸为了买一盒水彩笔大吵一架。第二天我背着书包回来,远远看到爷爷紧绷着脸守在院子门口。走近了,爷爷一把拽住我的胳膊:“今天不给你爸道歉,你就别想进这个家。”
我脑子里瞬间蹦出一千个想法:身上还有多少零钱?是否够坐公交车去找妈妈?……但转念想,恐怕她也没有办法,否则我们就不会陷入今天的境地。我深吸一口气,道了歉,听着老人喋喋不休地抱怨我一直以来给他们添的麻烦,心中默念:不许哭,不许哭。从现在起你只有你自己。
考上爷爷的大学后,我便突然“显形”了。饭桌上,爷爷笑着向我举杯,莫名其妙用英语和我交谈。回家后我提起过去的事,爸爸大发雷霆,都是一家人,我怎么有这样的臆想。
当年为水彩笔吵架,是因为爸爸觉得十二块一盒太贵。类似的,有次路过一家拆迁甩卖的服装店,全场十九块九。我爸说趁机多买几件,我嫌满地石灰脏。他沉默了片刻,直接扯住我的衣领将我甩进店里,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喊:“今天不买一件你就别想出去,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。”
以及在出国前夕,有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,他突然冲进房间,把一个计算器几乎摁在我的鼻头:“看见没,我卖了一栋房子供你出去读书,这就是你以后每天能花的钱。” 记得显示器上闪着的数字是“2.75”。
毕业前,我将实习工资报给他。从此往后,不论是视频电话还是回国见面,他脸上都是客气的笑容。
07
晋升不断受阻后,我开始接二连三地做同样的梦。
梦里我要毕业了,竟然一门课都没修过;于是到处跑,求老师给我名额,同学给我资料,每个人都很厌烦。在梦的最后,无路可走的我总是在尖叫中醒来,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,好几分钟才意识到我已经工作很多年了,不需要毕业了。
也逐渐变得不爱和人打交道。一次牵着狗出去跑步,半途一不小心将牵绳绕到消防栓,狗和人都被勒了一下,路边两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见状噗嗤笑出声来,很短。
我恶狠狠拽着狗回去,一进门就倒在客厅的地板上,从天亮躺到天黑。
那时绿卡排期也到了,进入审核阶段,律师建议不要轻易跳槽;手机里每天都会推送各大公司裁员或停止招聘的新闻,领英上人人都在转发找工作寻求帮助的帖子。恍惚间我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恐慌:害怕被裁失去工作,也害怕自己冲动下辞掉工作。
没了工作的我算什么呢?脑子里问过一千遍这个问题。我的爸妈还会继续在微信里问我最近怎样么?我的朋友还会愿意和我聚会聊天么?把这些问题抛给医生,她说:“或许你可以刨去那些会为此不再和你来往的人,说不定人际关系反而更健康。”
我说:“我感觉如果刨去这些人,便什么也不剩了。” 医生叹了口气:“那你也可以想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”
起初好像没得选。来到新学校需要家长“混圈子”,父母性格内向,嘱咐我:“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,你自己可要抓紧机会,别呆头呆脑地死读书。” 那时外来者的感受很强烈,渴望交朋友。有人对同学父母的工作单位和头衔如数家珍,有人会挑选好看的人来往……我有样学样,发挥优势,对别的含糊其辞。
往后渐渐主动选择这种方式。聚会上遇见的陌生人,几分钟便能通过言谈举止猜测对方的教育背景,兴趣爱好,能否提供我需要的信息。挑拣的种子在心中盘根错节,长成一个举着鞭子四处抽打的怪物,时刻贪婪地检视着他人与自己。
没了工作的我算什么呢?名为“挑拣”的怪物晃了晃巨大的脑袋,轻佻的目光延伸向黑暗洞穴的尽头:“外来者”将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。她或许机缘巧合,短暂拥有了尊严的生活、选择的自由、友爱的朋友与伴侣,但她终究不属于这里。她从哪里来,便将回哪里去。
08
工作的基石裂开缝隙后,感情生活的沙砾也伺机流淌出来。
曾和伴侣讨论人的工作被机器取代了该怎么办。他认为长期看来是一件好事,人摆脱了重复而繁琐的劳动,可以投入更多时间在开创性的工作上。我问:“短期呢,尤其是很难学习新技能的人。” “那就是政府要操心的事了,不是我们。” 他回答。
于是我们为了公平、同理心这类虚无缥缈的话题大吵一架。事后他道了歉,认为自己应该反省。我表面答应,心中存疑。
他热爱工作,约会频繁迟到。十分钟不见人后,我拿起电话劈头盖脸问:“凭什么你做着开创性的工作,我就得重复而繁琐地一次次等你?” 一次吵得激烈,路人过来问我是否需要报警。
争吵也是重复而繁琐的。仿佛一只赶不走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,不时叮咬得人疼痒难耐。
医生问我为什么想离开,我想了想回答:“可能因为觉得他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吧。他想当成功人士,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,何况我的职业发展已经停滞了。”
“成功人士怎么了?” “成功人士享受权力,缺乏共情,更可能利用并替换身边的人。” “那他是这样的人么?” 我支吾着提供了一些模棱两可的例证。
“我们无法控制他人和未来。假如有一天他真的变成那样的人,你再离开不是更合理么?” 医生真诚而困惑地看着我。
“可是我明明看到风险了,如果真的发生,我只会怪自己活该不早点跑。”
“一切关系都有风险。开车也有风险,可人们不会因为风险而一辈子不开车。你可以想想为什么你会责怪自己而不是对方。” 医生说。
09
十岁那年,在我和爸爸搬进爷爷家的那晚,我在隔壁房间偷听爸妈说话。
先是妈妈嘱咐如何照顾我,爸爸不耐烦地敷衍,继而是熟悉的争执。话说得差不多了,沉默了一阵,妈妈突然对爸爸说:“我爱你。”
“说这干嘛?”爸爸显然被吓到,语气更加粗暴尴尬。
我也被吓到,二十年来总忍不住反复琢磨这句话的真假。稍大一点,妈妈开始向我透露爸爸不时往自己的原生家庭“转移资源”的小动作。甚至有一年,她为了争吵爷爷的房产继承权而呕血住了院。去医院看她时,她拉着我的手说:“你觉得我和你爸离婚怎样?” 我说:“你赶紧离,趁早离。” 之后她再也没提过离婚的事。
记得小时候妈妈工作忙,经常出差去外地。尽管爸爸在家,我却觉得家里空荡荡,每晚眼巴巴望着门口,希望妈妈背着大包小包的身影能赶紧出现。高中在一所郊区的学校,很多同学在附近租房,家长辞职陪读。那时妈妈独自一人,费了很大力气调到学校附近的公司,白天上班,晚上照顾我。
单独和爸爸待在一起时,他会抱怨妈妈的各种,说两人的婚姻是奶奶包办的,妈妈是个粗人,配不上他这样出生书香门第和志趣高尚的人。
一次和伴侣吵得很凶,打电话给妈妈。她说:“怀你的时候,都快生了,你爸单位的同事打电话告诉我,他和一个小十岁的姑娘眉来眼去的,同事们都看不下去。那时我也想当个单身妈妈,但后来没敢,怕我一个人养不活你…咱俩啊,都是苦命的人。”
挂了电话的瞬间,我抓起沙发上的枕头,埋进去尖叫。我绝不要跟你一样!我怎么可以跟你一样?
从心理诊所出来,突然想起我妈的那句“我爱你”。二十年来,我一直认为这句话更多出于恐惧,恐惧我爸回到自己的家庭后便再不想重建我们三人的家庭。然而,早在第一次偷听时,十岁的我或许已经意识到,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这不是一句纯粹的假话。成年后,在与伴侣无休止的争吵与猜疑背后,妈妈那张仿佛寄生在体内的脸,总是茫然无措地凝视着我。
10
“所以你母亲这么做其实是不对的,她把她的难题强加给了你,” 医生对我说,“而你并没有义务拯救她。你的义务是了解自己,与自己和解。”
治疗过程中,医生还提到一种方法,叫internal family systems(内在家庭系统疗法),假设人的心理由多个“部分”组成,每个部分有自己的感觉,思想和行为倾向,这些部分由“自我”统筹规划。
每次趁着工作间隙出去跑步时,我都会幻想自己的不同部分如何交流争执。身与心的“自我”同时出发,头一英里往往都要消化工作中的负面情绪,于是遇到一群半人半兽的无脸怪物,全无章法的扑腾嚎叫;有时也会出现一位浑身藏在漆黑斗篷里的巫师,所有部分都害怕她,不论有多不满都只能噤声干活。每个部分都是面目模糊的一群小人,有自己的颜色,唯独透明无色的“自我”一路跑步穿行在各色人群中。“自我”经过愤怒和攻击时变成沥青般的墨黑色,经过无奈和妥协时变成粘稠的藻绿色,经过不屑和伪装时变成狡黠的藏蓝色。不同颜色的人群像发动战争般朝着对方的城邦轰炸,一组喧嚣,另一组便沉寂。
“自我”发现唯有角落的两组人一直在专注地练习奔跑和演奏,斑斓的色彩时而流转。“自我”不禁驻足问:“你们是谁,为什么你们永不停歇?”
第一组人回答:“我们是‘跑步’的部分,我们跑并不为了超过任何人,即使是最慢的。跑步令我们感到快乐和自由。”
于是“自我”转向第二组人:“那你们又是谁?”
第二组人回答:“我们是听音乐的部分。你从十岁就开始戴着耳机听音乐,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时,在与失眠斗争的数年间,在每一个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刻,在每一个想从现实世界消失的时刻。我们一起练习了二十年,在这个无人知晓的世界里彼此对话。我们需要很多人的帮助,但你忘了吗,最终总是你带领我们继续向前。”
11
城里最受欢迎的跑步路线是环城中的一片湖,环线恰好十公里。夏日湖面波光粼粼,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船屋在水面摇曳,傍晚时能看到远处的雪山衬着玫瑰色的晚霞。跑这条线时,我时常幻想《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》中类似的场景,对藏在体内“小查理高登”说:你不需要有丰厚的收入,不需要头衔,不需要能提供“价值”,任何平凡人都有权享受这眼前的美景。
直到说太多遍,能感到体内那个总是很难为情的小孩想要靠我更近。于是我蹲下来,平视她的眼睛郑重地说:“好了,从今往后就由我接替妈妈照顾你了。”
夏日炎炎,我重新戴着耳机进入丛林跑步。进入状态后,正跑出丛林来到一片开阔的环形跑道,一时身体开始不自觉加速,仿佛鸟儿开始飞翔,心中长久以来的不明淤积物仿佛被春潮冲开的水坝,哗啦啦雀跃地奔腾开来。想到去年因伤断断续续停跑很久,期间有次尝试晚上去学校的橡胶跑道,仰着头跑,先是看到满天繁星,跑着跑着竟如同见到星移斗转。那种把一切伤痛和枷锁甩在身后,不顾一切向前奔跑的自由,深深印在了身体的感官里,封存在那一刻播放的音乐中。透明无色的“自我”穿过跑步和音乐的部分,也总会染上斑斓的彩色,会想起发生过的许多值得庆祝和回味的瞬间,想起越野跑时看到一片沼泽中盛开出不知名的花,想起雪山顶几乎将脸割伤的泠冽寒风,想起在大自然中体会到的那种现代生活极少存在的亘古不变。
一次跟着跑团晨练。日出时淡青色的光晕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,一百多人依次分组出发,轰隆隆的步伐踩把石子路踏得尘土飞扬。那一刻我意识到,这蓬勃而愉快的生命力是进行时,或将成为记忆中的过去时,无论未来如何,没有人可以从我这里夺走它们。我不会回到“外面的世界”,我永远在当下的洪流之中。
环湖路线
12
拿到绿卡后,我还是回国看了一趟父母。
回国的第二天就和妈妈大吵一架。下雨天我们只带了一把伞,分开时我要再买一把,她坚决不同意,说可以把她的伞给我。几番来回后,我强行把伞放上柜台,她冲上来朝着收银员尖叫:“不许收钱!她就是个疯子!你别理她!”
儿时常常觉得她是爸爸的帮凶,遏制我想要的绝大多数东西。她的控制欲很强,对我又知之甚少。成长的过程中,我们几乎不交流饮食起居外的任何话题。
然而,上野千鹤子曾写:“孩子对父母的渴求是一道终极的二选一,爱还是理解。我没有得到理解,却得到了真诚耿直的爱。” 在家的每一天,妈妈都变着花样烧菜。童年的味道非常治愈,连数月来的胃疼也改善了许多。
也见了亲朋好友。在饭桌上的招呼和往日没什么不同,仿佛我只出门了两天,而不是十年。晚高峰的地铁站里,我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中穿梭自如。以为早就习惯了国外公共场合礼节性的距离感,没想到在这座炙热城市养成的火爆脾气,竟一点没有退化。
在地铁上,读到《悉达多》中一段非常优美的描述:
河水咏唱着,满载渴望,满载燃烧的苦痛和无法满足的欲望,奔向目标。悉达多看见由他自己,他热爱的,认识的人,由所有人组成的河水奔涌着,浪花翻滚,痛苦地奔向多个目标,奔向瀑布,湖泊,湍流,大海。水蒸腾,升空,化作雨,从天而降,又变成泉水,小溪,再次融汇。然而渴求之音有所改变,依旧呼啸,依旧满载痛苦和寻觅,其他声音,喜与悲,善与恶,笑与哀之声,成千上万种声音却加入进来。
下地铁时,人流扑面而来。因为学生时代就离开家乡,我第一次开始严肃思考在这里工作与生活是怎样的感受。
书里写众生皆苦,万物同源。在无数人一闪而过的面孔里,我看到了爷爷的面孔,他曾在年轻的时候被自己的下属用麻袋套起来,扔进河里批斗;也看到了我爸的面孔,正常世界一夜崩塌,小小年纪一个人来到农村,把心爱的提琴和尿壶一道藏在床底下;也看到我妈,在变化太快的世界和对一位母亲林林总总的要求中,她总害怕出错,为自己感到害臊;在成为我的父母之前,他们首先成为了为时代所苦的人。
想起多年前在教堂听到《约拿书》的故事。长久以来,隐约感到在恐惧的驱使下不断自欺的生活,仿佛一种累积的债务,企图躲避自我拷问的风暴。回到家乡的人流里,我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惊恐发作了。大鱼的肚子里也许住满了人。
离开时,在机场竟然差点哭出来。想到这些年,拖着行李箱在世界各地的机场独自晃荡,或许更多出于一种报复性的满足。心底其实渴望的是留下,被接纳。
曾几何时以为只要拥有了美满家庭,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。如今意识到,这实在是不负责任的妄想。每个选择都有代价。而我要做的,只是鼓起勇气,修筑属于我的港湾。
无论它在哪儿。
写作手记
工作以来,差不多每两三年才会动笔写一次东西,读的书也从文学转为成功学。记得和朋友调侃,十年前看到阮一峰的影评,十年后看他的开发者手册。
但在三明治短故事的两周,每天花很长时间听关于写作技巧的讲座,读别人的故事,那些熟悉的人物和术语仿佛夜路中一盏淡淡的灯,让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。
写的时候有很多困惑,感到真实世界枝繁叶茂,而能写的只是一条删繁就简的线,藏在线外的秘密犹如沉入海底的针。但退一步再看自己,其实还是一棵千篇一律、没什么秘密可言的树。
即便心情这样反复,也有久违的亲切感。
写这篇故事时正好在国内,写完便回到工作地,精神状态不幸回归当初。但印象很深的是编辑渡老师说过的一句话:
故事是当时的一种状态,已经封印留存在那里。
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。,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。